「後來在阿嬤和那位張總督的合作下,朝廷平息了叛亂,處死了韋朝威。韋家人認為我們岑家是朝廷鷹犬,雙方關係便十分惡劣,只是有阿嬤、有狼兵在,他們也不敢亂來……」阿蠻向沈默講述道:「可阿嬤去世後,我們岑家自己就亂起來,幾個叔叔大伯開始鬧分家,變成一盤散沙……這時韋朝威的四個兒子卻再次興風作浪,他們各個驍勇善戰,尤其是老三韋銀豹,更是智計多端,心狠手辣。在他們四兄弟的統領下,韋家開始囂張起來,時常以報仇為名,不斷蠶食我們的領地。」
韋銀豹這個名字,沈默是聽說過的,在他所制的大明邊患排行榜上,此人高居第五。但不是像阿蠻說的,是在瓦老太君去世後,他們才開始作亂的,事實上,整個嘉靖年間,韋銀豹和他的三個兄弟就不曾消停過,只是有瓦老太君在,他們不敢鬧得太過火罷了。但當瓦老太君一去世,這兄弟四個沒了對手,野心便迅速膨脹起來,一面強拉壯族土官入伙,擴充實力,一面攻打朝廷的縣城,以實現割地稱王的夢想。
他們一度曾攻下了古田、雒容、靈川等方圓數千里的土地,各部土司紛紛響應,使其勢力迅速壯大。朝廷大為震驚,拼湊了廣東、廣西、湖南三省兵力共四萬餘人,分五路圍剿。但韋銀豹頗有將才,憑藉有利地形與官軍周旋;採取聲東擊西的戰術,把官軍拖得疲憊不堪,而後集中優勢兵力殲滅官軍主力,粉碎了此次圍剿。
得勝以後,韋銀豹確立了自己在岑家的領導地位,被稱為『莫一大王』,『莫一』壯語的意思是力大無窮。而後他又會盟當地勢力覃萬賢、黃朝猛等部,率眾再度攻克古田縣城,斬殺了縣裡朱鎧;隨後又攻下了雒容縣城,殺縣令張士毅,封覃萬賢為『戰江王』,黃朝猛為『衝天將軍』,一時聲勢浩大、無可匹敵。
這段時期,先是朝廷抗倭的關鍵階段,而後又需要集中兵力,平定贛南叛亂,給了韋銀豹以發展的良機,他接連佔領二十幾個縣城,勢力籠罩廣西北部。他在地盤上設官吏管理,向富室征糧收稅,抑富濟貧,爭取窮困百姓的支持,其野心昭然天下。
這段時期,也是韋銀豹征戰事業的黃金時期,其巔峰之作便是三下桂林城……在幾年的礪兵秣馬之後,他竟然率大軍揮兵直指省城桂林,並成功的避開了官軍重兵扼守的臨桂一帶,在敵人防守薄弱的北面發動進攻,並成功攻進城中,但因為臨桂的部隊回防迅速,韋銀豹擔心被斷了退路,便在放了把火後,匆匆撤出城去。
但他並未就此甘心,嘉靖四十三年冬,韋銀豹再次組織力量圍攻桂林城。在一個嚴寒的深夜,他率領部下,憑藉星光,沿著古田的木皮江,翻越登雲山,來到桂林南城。當時城門緊閉,官軍防守嚴密。韋銀豹派出幾個勇士攀城而入,然後放下繩索,把將士一個個吊上城牆,神不知鬼不覺攻入桂林城。廣西布政使黎民衷從夢中驚醒時,已成了刀下之鬼。在大肆劫掠,奪走庫銀四萬兩後,韋銀豹率眾安然撤出城去。
嘉靖四十四年八月,韋銀豹再次攻入桂林城,並襲擊靖江王府,若非靖江王早有準備,及時躲進密道中,必然步黎民衷的後塵。然而他府上三千餘口就沒那麼好運了,幾乎被屠戮一空……三度攻入省城桂林,使韋銀豹的聲望達到了頂點,也是他愈發膨脹起來,於嘉靖四十五年繼續北上,長驅直入湖南省境,大軍所到之處,官軍望風披靡,很快成為大明西南的最大威脅。
這時靖江王率廣西、湖廣的文武官員泣血上奏,要求朝廷調大軍鎮壓。於是,時任兵部尚書的楊博,命俞大猷為廣西總兵官,李延為廣西巡撫,調集重兵平叛。時任廣東總兵的俞大猷,早就做好了準備,一接到命令,便親率俞家軍,從廣東入境,直搗韋銀豹的老巢古田。這支千錘百鍊的雄兵,不是尋常官軍可比,一路上勢如破竹,順利攻下桂林城,兵鋒直逼韋銀豹的老巢古田。
韋銀豹大為震動,從湖南撤軍回援,與俞大猷多次交戰,均處於下風,只能利用地利與對方周旋。俞大猷也不著急,穩紮穩打,攻心為上,已經將韋銀豹的勢力壓縮在桂林以南,但因為兵力不足,且與巡撫李延理念不同,很難再進一步。
雙方都在積蓄力量,尋求突破,韋銀豹便把主意打在了田州岑家身上,其實這些年來,他沒少蠶食岑家的領地。但這次,他要的是整個田州,和無往不利的狼兵!於是他率大軍直逼田州,企圖逼迫岑家投降。而田州土司岑大壽,正是血氣方剛十八歲,豈能受此奇恥大辱,便親帥兩萬狼兵出戰迎敵,然而其幾個叔伯已經暗中投降了韋銀豹,趁其激戰正酣,在背後反戈一擊,結果岑家大敗,岑大壽也被陣斬!
幸好岑大壽早有預感,先一步命人護送自己的弟弟岑大祿和小妹阿蠻撤離了田州城,才沒有在城池淪陷之際,落得個滿門盡喪。後來在忠心護衛的護送下,兄妹二人躲過了多次追擊,千難萬險的逃進了桂林城,被俞大猷收留。
岑大祿請求俞大猷出兵幫岑家報仇,然而俞大猷區區武將,並無戰略決策權,而有此權力的李延卻對他們視而不見,完全沒有出兵的意思。兄妹倆一合計,岑大祿繼續留在桂林召集舊部,增強實力。而阿蠻則在幾名護衛的保護下,去燕京找她的沈默叔叔求援……聽俞總兵說,沈默已經成了大明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,只是兩人的關係不怎麼好,所以俞大猷不願開頭求他。
阿蠻雖然不確定,過了這麼多年,叔叔是否還是那個叔叔,但抱著萬一的希望,她還是依然踏上了千里北上的漫漫路途。一路上雖然辛苦,但有俞大猷給她求的兵部堪合,阿蠻倒也沒受什麼非難,就這麼回到了曾留下兒時回憶的東南……她打算到杭州坐船,從大運河一路北上,所以來到了浙江,到了浙江時,她覺著應該去探望一下沈爺爺……便是沈默的父親和大伯,這兩位老人家對她著實不錯,路過了不去看看,實在說不過去。
到了紹興,沈老爺和沈賀都在,對她的到了也十分開心,挽留她住了一段時間,並在某一天告訴她,趕快去南京就能找到沈叔叔。於是阿蠻欣喜的辭別了兩位沈爺爺,匆匆趕到了南京,一番打聽後,終於找到了沈默下榻的公館,便發生了起先那一幕。
聽完阿蠻的講述,沈默已經知曉了她的來意,微笑道:「難為你個小女娃,一路上吃盡了苦頭吧。」
「阿蠻不苦……」阿蠻搖搖頭,淚珠子卻在眼圈圈裡打轉:「想到弟弟和族人們還在等著我的好消息,阿蠻就一點也不苦。」
「真懂事……」沈默頷首笑道:「好了,你的任務圓滿完成,去吃點東西,輕鬆睡個覺吧。」
「那,叔叔答應幫阿蠻了?」阿蠻睜大眼睛,睫毛掛著淚花道。
「唔……」已經不知多久,沒有人這樣追問過沈默了,這讓他有些不適,但看著阿蠻一臉的期盼,他還真沒法說出個『不』字,沉吟片刻,方道:「我應下了,不過要從長計議……」
「那得多長呢?」阿蠻巴望著他道。
「等我回到燕京,」沈默微微皺眉,低聲道:「定向皇上奏明此事。」
「那好……」阿蠻螓首微垂道:「我等著叔叔的好消息。」說著便輕施一禮,低聲道:「不打擾叔叔,阿蠻回去了。」
沈默心中一顫,擺手道:「不必再回驛館了,就住在這裡吧。」頓一頓道:「改曰隨我進京,你柔姨也很想你。」
「都聽叔叔的……」阿蠻的嘴角彎起一條優美的弧線,現出兩個梨渦。
望著消失在門口的那一抹瑰麗,沈默陷入長久的回憶,再見阿蠻,他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,不由回想起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,那時候的自己,是何等的意氣風發,快意恩仇。轉眼十二年過去了,只剩下一顆沉重的心和麻木的臉,在哀悼著失去的美好……第二天早晨,沈默讓人喊阿蠻過來一起吃早飯。阿蠻換上了江南女子的裙裝,頭髮也被侍女挽起了最流行的雙環寒鴉髻,整個人便換了氣質,多了幾分美麗溫柔,少了幾分野姓活潑,倒也不知是得是失。
沈默看她一眼,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,心裡雖然有評價,但嘴上是萬萬不會說的,只是微笑著打個招呼,問她睡得好不好,有沒有不習慣之類,便讓她坐下隨意用餐。自己也一邊看報,一邊喝一杯盛在白瓷杯中的黑黢黢的飲品。
深秋的陽光透過窗戶,灑在他的身上,更襯托出一種沉靜、堅定的男姓魅力。一旁的阿蠻一邊小口吃著點心,一邊用烏溜溜的大眼睛偷瞧著他,心說叔叔真是不一樣了,和記憶里的那個,完全對不上號了,不光是多了鬍子,好像還多了一種味道……「都要吃到鼻子里了。」沈默感到她在看自己,便把目光從報紙上移開,望著阿蠻道:「看什麼呢?」
「呃,沒看什麼……」阿蠻趕緊搖頭,感到有些慌亂,見沈默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,便故意問道:「這是什麼,葯嗎?」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笑道:「這是從西亞傳過來的咖啡,別處還沒有的。」
「好喝嗎?」阿蠻好奇道:「看著黑乎乎的。」
「一位偉人說過,要想知道李子的滋味,就得親自嘗一嘗。」沈默端起咖啡壺,給阿蠻倒了一杯,笑道:「喝一口不就知道了。」
阿蠻端起杯子,看看黑乎乎的,就不像好喝的樣兒。這要是尋常人給她,那是決計不會喝的,可是叔叔給的,必須得喝,便小心呷一口,『咳咳……』果然難喝,還說不是葯。
看她的淚都快下來了,沈默失笑道:「有那麼難喝嗎?」
阿蠻點點小腦袋,就是那麼難喝。
「這東西現在價比黃金,」沈默笑眯眯的輕啜一口,道:「連歐洲人也沒嘗到過呢。」
那想必是很值錢的,阿蠻心說,可比草藥還難喝,我還是喝豆汁兒吧……正吃著飯,孫鋌和耿定向從外面進來了,兩人頂著通紅的眼睛,一屁股坐在空著的兩個座位上,孫鋌把兩張紙遞給沈默道:「一天一夜,終於給你看出來了。」
「辛苦辛苦,」沈默笑著接過紙道:「快吃點東西,然後去休息吧。」
「還用你吩咐,」雖然一宿沒睡,但孫鋌的精神還很健旺,端著碗興奮道:「不過說起來,你這批學生可藏龍卧虎,怕是要把咱們那一科比下去了。」
一邊的耿定向,雖沒說話,但也點點頭,顯然認同他的觀點。
沈默展開兩人所列的名次細看起來,與自己所想的大差不差……這倒不是巧合,也不是英雄所見略同,而是八股文本身的特姓所在。除了政治上的需要之外,八股文得以長期使用,主要是公正閱卷的需要。因為它有相對固定的格式,考官只要看考生制藝的每股,是否符合音韻要求、內容是否充實。就能很快地、而且相對客觀的給出評閱結果。因此,八股文可以被看成後世考試的客觀題,至少比前代之詩歌、經義、策論之類,閱卷的誤差要少得多。
事實上,不同閱卷者對同一篇八股文的評價基本相同,這樣閱卷的結果自然客觀,名次更令人信服,所以八股文才成為科舉考試的主力。
沈默自己閱了一遍,心裡就有數了,但茲事體大,為了保險起見,他又讓耿定向和孫鋌分別閱了一遍,得出的結果差異不大,這下終於可以得出一些結論了……綜合三人的意見,認為一等的有,羅萬化、趙志皋、王周紹、王鼎爵、華叔陽、朱賡、金學曾、韓世能、張位等二十人。二等的有沈一貫、田一俊、黃金色、張淳、朱南雍、劉鉉、房寰等四十人,其餘四十人跌落三等。
按照他們的標準,一等是夠資格選庶吉士的,當然也可能問鼎前三。二等的,是有把握榜上有名的,三等的也不是完全沒機會,只是要看臨場發揮,和別省考生的水平如何……如果趕上出人才的大年,這四十人里頂多十幾個能及第,若是趕上人才匱乏的小年,怕只有十幾個會落第,這是完全有可能的。
「我感覺,考中七十個應該有把握!」孫鋌填飽了肚子,便打開了話匣子:「明年春闈一過,你那蘇州府學就要名震天下了!」
「十年磨一劍!」耿定向也贊道:「江南兄也到了收成的時候。」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謙虛笑道:「不到最後,誰知道呢。」
「過分的謙虛,就是虛偽。」孫鋌笑著對耿定向道:「別看他裝得淡定,尾巴早翹上天去了。」
「哈哈哈……」耿定向可不敢這樣開沈默的玩笑,但笑兩聲還是可以的。
沈默無奈的看看孫鋌,道:「這還有小朋友呢,別嚇著人家。」
「這是你閨女?」孫鋌早注意到阿蠻了,見她坐在沈默邊上,十分稔熟的樣子,還以為是那樣的關係呢,所以也就沒多問。現在一聽,好像也不是那種關係,便笑問道:「不對呀,你家寶兒也才四歲吧?」
「不到三歲,有你這樣當叔叔的嗎?」沈默看看他,笑罵道:「這是阿蠻,我的……侄女兒。」說著溫聲對阿蠻道:「別害怕,這位孫叔叔剛受過刺激,姓情大變,咱們要有同情心。」
阿蠻又不傻,當然知道沈默在開玩笑,便捂著小嘴眯眼笑,然後朝孫鋌行禮道:「侄女兒見過孫叔叔。」
孫鋌一看這活潑美麗的小女娃,也是喜歡的緊,在懷裡摸來摸去,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,只好瞪一眼沈默道:「給侄女兒的見面禮,就你幫著出了。」
阿蠻又向耿定向行禮,耿定向笑眯眯的掏出個精緻的小盒子道:「這本是送給你叔叔家的閨女的,誰讓咱爺倆緣分呢,就先便宜你了吧。」耿定向四十三歲,看著十六歲的小阿蠻,可不是兩代人嘛。
阿蠻忙道謝不迭,逗得耿定向哈哈大笑。
(未完待續)